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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奖作品展示丨卓慧(成都):禹迹:从传说出发

莽莽苍苍,江水汤汤。蓑衣斗笠,披挂于上。阔步挺胸,昂然前趟。栉风沐雨,遍踏空旷。翻山越岭,疏浚且长……

一伺说起大禹,大禹治水,我的大脑就像高速运转的电脑服务器,迅疾调出上述画面。是的,大禹治水作为一个远古传说,同时亦是一种文化积淀,每一个华夏儿女大概都耳熟能详。然而,在历史学家只对商的存在有定论、对之前的殷仍存疑的前提下,更远古的“尧舜禹”,真的确有其人、确有其事吗?

我想,恐怕很多人都不以为然。至少,我自己即是。

又然而,虽是传说,两千多年来文脉一直未断的各类文献典籍,在相关的描述上,似乎又都言之凿凿,煞有其事。《淮南子·修务训》记“禹生于石”,陆贾《新语·术事》载“大禹出于西羌”,司马迁《史记·六国年表》亦载“禹兴于西羌”,扬雄在《蜀王本纪》中也记有:“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也,生于石纽,其地名痢儿畔。禹母吞珠,孕禹坼副而生于县。”其后,北魏时期郦道元的《水经注》、唐代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也有类似记载。

但是,科学讲求的是实证,严谨的历史学家不会单为虚妄的文字就将传说坐实为历史事实。我非历史学家,仅是一个比较理性、喜爱追寻真相的人,不会轻易沉溺于传说。要刷新认知,还需要可信度更高的实锤。

吊诡的是,这传说好像真的有实锤:2004年,三峡考古队在重庆市云阳县旧县坪发现了一通刻于东汉熹平二年(公元173年)的石碑——汉巴郡朐忍令景云碑,碑铭说:“先人伯杼,匪志慷慨。述禹石纽,汶川之会。”肯定了“禹生石纽”之说。此外,其周围的考古发现,似乎也在佐证着此说:一是21世纪最大的考古发现——岷江上游地区新时期文化遗址茂县营盘山遗址的发现,将包含汶川在内的人类文明轨迹直接前推到了距今5300-4700年;二是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1999-2008年度发掘并公布的宝墩文化遗址,发现距今约4500年,有专家推测这是营盘山文化向成都平原开进的一支;三是众所周知的广汉三星堆遗址的发现,距今5000-3000年,被认为是长江文明之源,黄河文明向长江文明的过渡,特别是三星堆两个祭祀坑被发现之后,有专家甚至认为三星堆二号坑出土的一尊青铜人头像可能就是大禹的形象。

存在之为存在,必先得有其土壤。一路追寻下来,这些考古发现,似乎都在宏观层面为“大禹确有其人”昭示出极强的可能性。然而“禹出西羌”,是一个具象事件,需要更为微观、更有细节的支持。

不久前跟随“探访大禹故里 追寻大禹遗迹”采风团到汶川参加当年的禹王祭典活动,不意竟真获悉一些细节。

时值盛夏,沿都汶高速往西,成都平原这边烈日当头,暑气浮躁,但一钻出盘龙山隧道进入汶川境内,天空就像换了一副颜色,达至另外一个境界:天高了许多,空气也通透明净了许多,直爽的太阳似乎不需穿过云层就能亲吻人的肌肤——那吻里,不仅有热度,还携带有高空之境特有的凉爽气息,让人倍觉舒适。续往前行,没一会儿,天空忽换成阴云、劲风,继而下起了小雨,飘飘洒洒,绵延不息。公路几乎一直是在岷江河谷的谷底穿行,从车里望出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全是绵延不断的山,高山,一仰头可以把帽子望掉那种高山。这些山,在2008年“5·12”那场特大地震中备受摧残。震后我第一次路过时,所见全是满目疮痍,不是满面直陈着森森白骨一样的白灰,就是从上到下都裹挟着灰与泥,一道又一道,酷似豁裂开后带血的伤口,间杂在那些袒露的白骨上,让人怵目惊心,看着都疼。孰料大地的自愈能力,超过人的想象。眼下那些山,已然不见森然白骨,更不见伤口,全都又披覆上了青衣,深绿、浅绿、青绿、翠绿,高高低低都是绿,在迷蒙的细雨中,翩然而立,竟格外有些温柔。

到达目的地后,原本要去刳儿坪(传说中大禹诞生的地方)实地寻访禹迹,然细雨不歇,恐路滑出意外,故调整了活动项目,只近地踏访。踏访,脚踩在坚实的山坡上,传说中的“圣地”,却只能远远地眺望。于是在青山间转悠,知情者热情地遥遥一指,介绍说哪是石钮山,哪是飞沙关,哪有禹神庙(先人为祭奠禹王而建的神庙),哪有洗儿池(传说中禹母诞禹后洗浴初生婴儿的那一池血水)。远天远地,隔山隔树,再加上迷蒙的雨,我似知非知,迷迷糊糊。“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话落地听无声”。山色空濛,细雨不停,遂静坐喝茶聊天,听诗人杨国庆讲述他的发现——近年来,他痴迷于大禹文化研究,凭借工作于斯的有利条件,他数度步出户外,追踪寻迹,做真正的踏访、扎实的田野调查。这一调查,发现传说并不虚幻。比如,刳儿坪上有三四十处石刻,虽形状怪异,但排列规范整齐,大小错落有致,形如三角形、四方形、梯形、圆形,还有其他多种形状,目前尚未破识,推测应该是具有记事功能的人类早期文字的雏形,尤其有一处女阴石刻,形象逼真,表现出人类对女阴的崇拜,可以判断这些石刻出现在母系氏族时期,距今至少都有五六千年的历史,跟传说中的大禹大体属同一时代;又比如,禹王庙遗址上发现数尺大的“禹迹”二字石刻,斑斑驳驳,漫漫漶漶,年代未有明确考证,但显见已有经年,有汉隶之风;再比如,保存着羌族人遥远古代记忆、口耳相传的释比经典,里面有这样的内容:“先有天,后有地,后有人分男女……水有源,树有根,羌族根源说分明,羌族英雄是大禹,开山治水数第一……”;此外,汶川地区还盛传,二牛抬杠的耕田方法是大禹传承下来的,用羌活鱼治疗风湿也是大禹传承下来的,汶川地区修建房屋的一种工具叫禹夹板,命名时跟禹直接有关……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为表明所言不虚,他打开手机里他实地踏访时亲手拍摄的照片,一一证说。那些照片,或清晰,或枝蔓,在在却都原模原样,明显是原图。在杨国庆先生轻言细语而又诚挚实在的讲述中,我忽有醍醐灌顶的感觉:难道说传说抵达了现实?大禹可能真有其人,且真的就是诞生于此!

次日是旧历六月六,传说中大禹的诞辰日。每年此日,汶川都会举行祭祀活动,有时是民间自发,有时是官方举办。具体从哪年开始的,已不可考,但明确的事实是,记忆中从未中断过。最神奇的是,每年这个时间的前后日子,都会下雨,唯独这一天,一例都是艳阳高照,晴空灿烂。

果不其然。次日起来一推开门窗,即见天空一派湛蓝,朵朵白云稀稀疏疏地在高天上游弋,太阳就像新浴之后的稚子般坦荡、真纯,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大地上,没有丝毫扭捏作态。祭典活动在新修的禹王宫前举行。祭典开始,主持大典的释比,是个身量不高、黧黑精瘦的老人。他七八十岁的样子,身穿羊皮褂,手拿羊皮鼓。据说他是最后一代释比。时辰一到,鼓乐一起,他便一边念诵经文,一边单腿单脚前后左右轮番交替跳跃,跳着羊皮鼓舞,引领人们一路唱跳着,向禹神进献瓜果、大馍、美酒(通常还有牛羊等牲畜,今年因疫情减去了),以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羊皮鼓舞的舞步,据说是源自对大禹步伐的深刻记忆。真耶?假耶?我不知道。但那舞步是确实的,释比那神态,也甚是虔敬——那份虔敬,仅从他闭上眼睛念诵经文时忘我沉迷的状态和抬腿举步的仪态,以及沟壑纵横、苍黑精瘦的脸上那一道道朴实皱褶里的坚定神情,就可读出。

苍天在上,慈悲在下。神魂交会,迹显何方?

突然想起昨日转悠时远远望见的那尊立在青山间的大禹塑像:方脸阔眉,挺然而立,大氅飘飘,眼神坚毅。其时,山野苍莽,天地昏蒙,他却一副风雨无阻、要坚定前行的样子。道有多艰,谁也不知,然而必须前行。

何为禹迹?

我忽觉,正是他眼神里那股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