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没有一个金川人不对三百年前乾隆两征金川那场战事津津乐道，也没有一个金川以外的阿坝州人对那场战事不充满好奇。就算乾隆那样的圣主，就算早年清朝如何富有，八旗弟子如何强势，在平定金川这个弹丸之地时也是耗兵力、耗时间、耗银两，让乾隆焦头烂额，言语间大有对大金川这片土地曾经有过的彪悍民风赞赏有加，羡慕之至。

乾隆征金川的起因，民间大多认为是因为绝世美女阿扣。阿扣的传说多，在自古红颜便是祸水的传统思想里，阿扣就是这场战争的祸端，甚至有人为此写了一部《金川妖姬志》，直接把阿扣定为妖姬。

阿扣的父亲莎罗奔曾是大金土舍，由小金土司统领。莎罗奔跟随四川提督岳钟琪平叛青海羊峒立下功劳，岳钟琪上奏朝廷，旨在奖励他的骁勇善战，又有意削减小金土司的势力，以便朝廷对边塞的统治更加牢固。

清雍正元年的春天，莎罗奔得到朝廷册封，由大金土舍升为大金土司，脱离小金土司管辖，从此大小金土司各君其君，各子其民。

小说从莎罗奔庄严而隆重的大金土司册封仪式开始。四川提督岳钟琪不顾山高路远从成都来到大金亲自宣布莎罗奔从土舍升任土司，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是莎罗奔多次盛情邀请，三是因为岳钟琪也十分享受来自莎罗奔及大金人的感恩戴德以及无限崇拜的目光。莎罗奔迎来岳钟琪亲自为其宣布册封，成为莎罗奔人生的鼎盛时期与高光时刻，册封礼上宾客如云，鼓乐齐鸣，人人都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仿佛大金川的云朵上也塞满了幸福、甜蜜和骄傲。

册封礼上，阿扣遇见了岳钟琪。阿扣初长成人，亭亭玉立，貌美如花，岳钟琪正值壮年，功成名就，气宇轩昂，是莎罗奔能加官晋爵当上土司的恩人。毫无人生阅历的阿扣，被岳钟琪英武而又柔和的气质俘虏，她单纯的心为岳钟琪偶尔温柔的一瞥燃起了爱恋的火焰，于是从那一刻起阿扣的心属于了岳钟琪。

当然，面对明眸皓齿倾国倾城的阿扣，岳钟琪更是怦然心动，自以为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他却在酣睡中梦见阿扣款款而来。

或许是命中注定，或许是缘分太浅，阿扣与岳钟琪彼此都是一见倾心，却只能匆匆离别。当岳钟琪在离开金川前的最后一次晚宴上提出带阿扣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时，莎罗奔婉言拒绝了。纵然年轻的阿扣有心跟着她一见钟情的岳钟琪离开，却无法违拗父亲的意志，纵然位高权重的岳钟琪想带走阿扣也不敢明争暗抢。

莎罗奔任大金土司以来，一刻也没有闲着，厉兵秣马，反对其他土司的侵略，渐渐地莎罗奔从弱到强，从抵御变成进攻，开疆拓土，攻城掠寨也不在话下。

莎罗奔没有同意岳钟琪带走阿扣，却也知道古灵精怪的阿扣已经倾国倾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被壮大势力念头填得满满的莎罗奔在别人撺掇下决定将有着玉观音美名的阿扣嫁给生性懦弱丑陋不堪的小金土司泽旺。

娇生惯养的阿扣并不知道在权力面前，她已经成为父亲扩张势力的一枚棋子。

在一次狩猎的途中阿扣偶遇了英俊男子良尔吉，等阿扣回到家里得知英俊的良尔吉是来求亲的，就满心欢喜地等着良辰吉日的到来。当然她万万没想到英俊的良尔吉只是代替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小金土司泽旺来求亲送礼的，误会让她默许了父母对自己亲事的安排。

等嫁到小金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面对矮小丑陋的泽旺，失望与愤怒让她决定立即回大金。从娘家来的一干下人哪里有胆量跟着小姐回大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阿扣已经不再是大金川土司的千金小姐而是小金土司泽旺的夫人。

刚烈的阿扣虽然没有负气打马回大金川，心性甚高的她也不肯与泽旺结成真正的夫妻，而是将心交给了英俊的良尔吉，等待事情的转机。

面对土司之间的权势之争，阿扣只能按传统礼数行事，接受命运的安排。表面平静的她内心里燃烧着对良尔吉爱恋的熊熊火焰，承受着欲而不得的煎熬。

从来爱情都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可以翻墙越狱，谁也无法阻挡，阿扣与良尔吉在某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完全融合在一起，从此他们十分小心地维持着私情。当然，纸包不住火，他们的私情最终还是败露了，泽旺恼羞成怒，打伤良尔吉，软禁阿扣，对阿扣用尽私刑加以折磨，阿扣成了一朵渐渐枯萎的花朵。

莎罗奔收到阿扣的书信后派侄子郎卡去了小金，年轻气盛的郎卡看见姐姐被软禁，神形憔悴，于是与良尔吉商量偷了小金土司的印信，软硬兼施地将泽旺带回了大金。

令郎卡没想到的是半月后良尔吉又从大金劫走了泽旺土司。良尔吉本意是借助莎罗奔的力量解救阿扣，他无意伤害哥哥泽旺，当哥哥泽旺被困大金，内心也是寝食难安，于是又趁郎卡疏忽劫走了泽旺。

良尔吉的这一行动令泽旺不解，也让阿扣心里也不是滋味。

阿扣以为会从此住在娘家不再回小金。阿扣与泽旺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嘉绒地区，一些倾慕阿扣美色的土司们并不嫌弃她与泽旺有一段婚姻，跃跃欲试，陆续托人前来求亲。这种状况让良尔吉慌了神，这个让他不惜与哥哥反目成仇的女人不能让别的土司们娶了去。于是他让自己的亲信四处散布谣言，说莎罗奔已经将阿扣许配给了自己，土司们听说后十分不满。本来土司之间为了药山草场、偷牛盗马的事就时有械斗甚至征战，一边是对美女阿扣的垂涎，一边是拓土开疆的欲望，一众土司由此发起对大小金川土司的围攻，以证明土司们的力量，也想收获别人羡慕的目光。

印信丢失，土司间的矛盾升级，由械斗而征战，终于引来了朝廷命官庆复、纪山的不满，加上莎罗奔大兵举进康定，杀了朝廷命官，终是惹恼了皇帝，下令用兵金川。

川陕总督张广泗亲征金川，带着清兵沿着杂谷脑河自东向西而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硝烟一路弥漫。沉浸在自己爱恨情仇中的阿扣，对未来的刀光剑影浑然不知。莎罗奔摸着阿扣乌黑油亮的长发对阿扣说，省府下令退回小金川土司印信，这次众土司围攻大小金川说明我们仍然是众土司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们必须维持团结，你作为小金土司太太，好好考虑要不要回小金。留下来只能改嫁，却不能嫁给小金川的任何人，回去，也许还有一些其他机会。

莎罗奔似乎在为女儿考虑，却在无意中又将阿扣当了一枚维护家庭势力、地方势力的棋子。阿扣在各种压力下权衡再三，又回到了小金。         

张广泗自以为有精兵强将，可以迅速拿下大金川这块弹丸之地，没想到却屡战屡败，让朝廷既损兵折将又耗银无数。乾隆十三年正月初二，莎罗奔偷袭了驻扎在增达的清军，夺回安卡仑的七个关卡。面对从遥远大金川传来的战败折子，乾隆震惊得无以复加，立即派出兵部尚书班第为钦差大臣调查战事真相。很快班第将大金战事的真实情况上报朝廷，同时建议重新启用岳钟琪。乾隆采纳了班第增兵不如换将的建议，重新启用因犯事儿靠边的岳钟琪，岳钟琪再次任四川提督，得到乾隆顶戴花翎赏赐。乾隆仍然不放心，又选任讷亲为经略大臣，督战金川。

纳亲何许人？纳亲是众多军机大臣中唯一能单独面承乾隆谕旨的人，既精明能干又内敛持重，既勤奋敏捷又颇有见识，谋事因“每能与帝和”而被人高看。

岳钟琪与讷亲抵达并驻扎美诺官寨，讷亲欲速战速决，却不熟悉地形，不了解敌我双方力量，只得向张广泗征询，张广泗不以国事为重，工于心计，阳奉阴违，让讷亲坐镇小金美诺官寨，岳钟琪围攻党坝，自己则在卡撒扎营。

张广泗迷恋阿扣美色，成立以阿扣为中心的锅庄队，夜夜军帐中要求阿扣陪酒歌舞，软弱且憎恨阿扣的泽旺恨不得将阿扣拱手相送。

岳钟琪作为戴罪之臣虽说再任四川提督，无奈张广泗对岳钟琪的方略概不采纳，讷亲急于求成，督促清军出战，确定首战刮耳崖，没想刮耳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最后大败而归。

讷亲、张广泗、岳钟琪用兵四万，耗时大半年，耗银千万两没能平定金川。讷亲没想到金川人如此彪悍，张广泗如此阴险，岳钟琪也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智勇双全。

乾隆震怒召回讷亲、张广泗，分别治罪。

乾隆在九月重新决策，调任自己的舅子、大学士傅恒为经略亲赴金川。傅恒不愧是二十四岁便当上军机大臣的清廷重臣，抵达美诺后并不急于攻打，运筹密谋，瓦解力量，斩断内线。

面对傅恒的谋略与缜密所带来的压力，泽旺更看重的是小金川土司的利益，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阿扣，岳钟琪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当他看到傅恒锄奸名单中赫然出现阿扣的名字时，心虽然像狠狠地被人剜了一下，但在权衡了利弊后也选择了放弃阿扣以求自保。只有良尔吉为心爱的阿扣战死。看着经历激战后的良尔吉为自己战死，阿扣用血书请求父亲归降朝廷以保全大金川父老乡亲的性命，最后阿扣自刎了断性命，与良尔吉共赴黄泉，为爱殉情。

至此，小说在一片凄凉悲壮的战场上画上了句号。

读完作家韩玲的《阿扣》，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与《金川妖姬志》、与坊间传说不一样的阿扣。政治、权势、利益让一个如花的少女成为土司间争斗的棋子，战争、伤害、死亡让一个美貌的女子觉醒，她用最后的勇毅倾注了对家乡、对亲人、对爱人最忠诚的坚守，最温暖的呵护，最深刻的理解。

《阿扣》是韩玲写作的一次新尝试，也是一次新飞跃，是对战争价值的怀疑和反思，是对人性的解剖与展示。

一部小说是否成功，一是要看是否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二是要看是否有鲜明的人物形象，三是要看语言艺术是否达到一定高度。

整部小说除了中心人物阿扣外，还成功地塑造了良尔吉、莎罗奔、岳钟琪、傅恒、讷亲等人物。当然，阿扣是写得最为成功的一个，代表了作者的写作期待，期待人世间不再有战争，不再有别离，不再有遗憾，不再有孤独和忧伤。

阿扣是作者向往的优美人性的化身和极致。这个嘉绒少女，出生高贵，是大金土司莎罗奔的掌上明珠，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嘉绒风光秀丽的大山大河，造就了阿扣清澈透明、敢爱敢恨、活泼机敏的性格，她美丽、热情、纯真。随着年龄的长大，阿扣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作者细腻地展示了阿扣情窦初开时初遇气宇轩昂的岳钟琪所产生的一系列心理变化，是一种纯粹的对美好的向往，虽未随愿，有失落，有不解，但依然抱着期待。又过了几年，更加长大的阿扣在林中狩猎时遇见英俊的良尔吉，便将一生交给了良尔吉。金川经历了近两年的战事，阿扣的命运不再是一个女人的命运，她用血书唤醒父亲，换回故乡父老乡亲的平安与和平，她自刎追随为她而战的良尔吉。作者通过阿扣，描绘出人世间纯洁美好的感情，讴歌了象征爱与美的人性与人生。阿扣的一生虽然十分短暂，作者在她的故事中赋予了无限的命运感伤，也在她身上寄予了对理想人生的思索和对土司征战、势力扩充的鄙视。

良尔吉是作者在小说中尽力刻画的另一个人物，是小金土司泽旺同父异母的弟弟。与土司哥哥相比，他英俊、高大、孔武有力。在作者的笔下，他是力量、担当、魅力、血性的代表，同时他善良、恪尽职守。良尔吉爱着阿扣，为了解救阿扣他协助郎卡偷走了哥哥的土司印信，软硬兼施地将土司哥哥送到大金川软禁起来，但最终又屈服于内心对亲情的看重，偷偷将泽旺解救出来，这美好的亲情，让人感动。他喜欢阿扣，是真心喜欢，是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喜欢，单从这一点，便把曾经怦然心动的岳钟琪，靠势力将阿扣娶到手的泽旺，好色的张广泗甩出几条街，在最后故事里，良尔吉更是用生命保护阿扣，悲壮地倒在了傅恒的军帐前，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部族的忠耿与血性。

莎罗奔是阿扣的父亲，对阿扣的成长似乎是重视的，但当仗着跟随岳钟琪到青海羊峒平叛立下功劳，从大金土舍册封为大金土司，在别人的目光中体会到权力的魅力，便日夜习武练兵，扩充势力范围，在明知小金土司泽旺丑陋不堪的情况下仍然将女儿嫁给了泽旺，成为女儿得不到幸福的始作俑者。由于他内心追求权势欲望的无限膨胀，最终酿成土司之间的征战。阿扣作为他的掌上明珠，神形憔悴地回到故乡，莎罗奔本应该对女儿加倍爱护才是，但是当需要在女儿与权势之间再一次做出选择时，他又一次选择了权势，将女儿阿扣再一次残忍地推回了小金。

作者是怎样总结莎罗奔的一生呢？“硝烟散去，阿扣已入土，但石头在某个时候会开口说话。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鲜血凝固，天空的阴霾无法散开，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枪炮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莎罗奔内心除了对亲人的思念就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后悔自己任凭贪念膨胀而不加拘束，致使众叛亲离，生灵涂炭，最后他整日坐在经堂礼佛，身边只留下一个贴身下人，终其余生，并不见任何人。”

作者在对莎罗奔的形象性格描写中，我们既看到作者精准的描写手法，也能体会到作者对和平、对幸福人生的认同，深信万物有灵，世间万物又有他们特定的仁爱与宽容，只不过万物有万物不同的表达罢了。

小说《阿扣》语言柔美温婉，简洁准确，将汉文写作与藏民族语言中诙谐、幽默、山歌等因素有机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嘉绒藏族写作者语境。

“阿扣觉得委屈，好像有千万根银针，密密麻麻地扎往心里，此起彼伏。”写伤心，没有撕心裂肺，却让你跟着女主人公心痛。

“彼此通了心意，却又分毫不能改变现实，阿扣的心里是既甜蜜又酸涩，良尔吉却是分外的开心，在无边的黑暗里，他像借到了几世的光亮，身心都是亮堂堂的。”写爱情，寥寥数语便写透了特定环境下，不同人物的性格特征。

“每天都在死人，他们生龙活虎地出去，到了晚上要么变成尸体，要么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他们还都是那么年轻。”“我一个人在美诺官寨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家乡父老的样子，满脑子都是仇恨。到了前线，看到阵亡的将士一批批从前线抬下来，心里无比的难过，他们也有亲人也有家也有父母…”写战争，作者眼里没有胜负，没有较量，只有流血、死亡与疼痛。

“莎罗奔走到最底层的官寨大院，眼前又浮现出大金独立于小金时的威武壮阔，当时的激动与兴奋是真的，现在的冷漠与不满足也是真的，时间会带走所有时间里的东西，连同人性。”写人性，作者没有非此即彼而是写出的人性的恶与善，刚与柔的此消彼长。

最后，我想说小说《阿扣》中的吉祥如意歌：“吉祥如意呀！吉祥如意。吉祥胜过巍峨高山，吉祥胜过浩瀚大海，雨露滋润万物吉祥也比不过我们吉祥。观音菩萨呀，保佑我们，愿我们居住的地方变成人间天堂。”这首吉祥如意歌分别出现在小说的开端、中间与结束处。

朝廷册封莎罗奔为大金川土司时，老百姓在喜庆中唱起了吉祥如意歌，表达了大金川和平、安宁、自给自足、幸福的生活状态，表达了对观音菩萨的感恩，对莎罗奔的感恩，对朝廷的感恩。当阿扣嫁到小金经历了婚姻与爱情的炼狱后再次唱起这首歌，表达了阿扣的苦闷、怀疑、忧伤。最后当战争结束，面对满目疮痍的家乡故土，老百姓又唱起了吉祥如意歌，我们在歌声中听到是对战争的痛恨与无奈，歌声中充满了悲凉，幸好，我们也在歌声中感受到大金人重拾信心重建家乡的豪情。同一首歌，出现在不同的语境里，表达了欢喜、感恩、惊疑、忧伤、悲凉、悲壮等等不同的心情，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超的驾驭语言与小说整体构架的能力。

【本文作者简介】

唐远勤，女，主任医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阿坝州文学艺术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现就职于马尔康市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