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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狼丨狗椒子

2022-09-04 14:57:00 稿件来源: 编辑:易陟责任编辑:杨璐

       老家人都把花椒叫做椒子。

       花椒,作为一种烹饪佐料,于川味中居首位。比如麻辣鸡、麻婆豆腐、麻辣兔头、麻辣牛肉等川菜,花椒的分量都特别重。在四川农村,即使是普通人家,灶头上都少不了花椒和辣椒,尤其在腌制豆瓣酱时,更是离不了花椒。所以,花椒在川人的生活中如同柴米油盐一样,不可或缺。

      在市场上要想买到品质好的花椒,除了看品相,还得看其够不够麻。我的老家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一个麻子在街上卖花椒,另一个麻子前来买花椒。买花椒的麻子指着自己的脸问卖花椒的麻子:“你卖的这个我不我?”卖花椒的麻子也指着自己的脸,很肯定地回答说:“很我很我,不信你可以尝尝。”这两个麻子的对话,惹得旁人一阵窃笑。

       当然,麻子的“麻”与花椒的“麻”,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前者是指外貌,后者是指味觉。因此,在老家,由花椒的麻味又衍生出许多俗言俚语来,比如“麻广广”“麻朒朒”“麻经”等,它们都有骗人、忽悠人、麻痹人的意思。一个“麻”字,几乎就是人们贴给花椒的标签。

      既然花椒已如此深入人心,那么狗椒子呢?

      何为狗椒子?恐怕只有川东北农村“70后”以上的人才知道,后来的年轻人大都不了解,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能给他们解释,狗椒子就是野花椒,跟人工种植的花椒相似。而我们从农村出来的“60后”“70后”,从什么时候起就淡忘了狗椒子的,谁也记不清了。只是那次在几个老乡面前,我将“狗椒子”三个字脱口而出后,才激活了大家的记忆。

        因为一罐子豆瓣酱,牵引出的集体记忆和怀乡情怀。

        那日,老乡苟先生约了几个乡友在他家聚会,七八个人,除了我是“60后”,其余大多是“70后”。就餐时,一位姓向的妹子,将她送给苟先生家的一小罐子自制的豆瓣酱,舀了两碟子出来给大家尝尝味道。盛在碟子里的豆瓣酱,红彤彤的,色泽鲜亮,还有两颗胡葱头混在里面。一看就知道,这豆瓣酱是来自老家的。

       “是从老家带来的?”我问向妹子。

       “是我自己按照老家的做法做的,不晓得合不合大家的胃口。李哥你尝尝看还要得不?”她笑着说。虽然很谦虚,但明显带着自豪的神情。

       我尝了一下,“嗯,味道不错,有点老家的味道,但是你做得太洋气了。”我很客观地点评道。

      “嗯,你是说不该放煎熟的清油?呵呵,我也觉得。”她好像明白了。

       “不只这个,还差一种味道。”我说。

       “差啥味道呀?”她问。

        “狗椒子。”我不假思索地说。

       “啥,狗椒子!你还记得狗椒子?”她很惊奇,也豁然醒悟了过来。

       “哈哈,狗椒子,好多年都没有听人叫过了。”

       几乎满桌子的人都这样说,并表现得异常兴奋。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狗椒子来。

       无疑,是我触及了大家共同的兴奋点。

       因为,在座的都见识过狗椒子,并知道是过去乡下人腌制豆瓣酱时必不可少的一味佐料。它的麻和香,是花椒无法替代的。在豆瓣酱中加入狗椒子,并不是直接将椒子加进去,而是取其汤汁。其具体方法,就是在晒豆瓣酱这个阶段,需要加入用狗椒子连枝带叶熬成的“椒叶水”于酱钵中,其目的是使豆瓣酱的色泽更鲜、味道更香,口感也更加温厚绵软。

        当然,晒豆瓣酱一般都是在三伏天。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每到夏季三伏天,几乎每家每户的房檐上,都放着一两个瓦坛子或者酱钵,上面都罩着一个布有蛛网的篾圈,以防止蚊虫掉进豆瓣酱里。白天在太阳底下暴晒,晚上无需搬回室内,只需等到温度降下后用盖子盖着,不让夜露渗入即可,如此连续暴晒十天半月或更长时间。期间,如果椒叶水快被蒸发干了,就得马上添加,不让豆瓣酱暴露在外。一直到剁碎的鲜红椒、花椒壳、生姜丝、大蒜瓣、胡椒头、小茴香籽等佐料与豆瓣一起变软,浑然一体,呈酱紫色,并在老远都能闻到它独特的香味来。这时才算大功告成,就可以将其移至室内储藏,即可食用了。

       我们村有五六十户人家,集中居住在一个大山塆里,几套三合院、四合院相连,鳞次栉比的瓦房乌泱泱一大片。四面的山和上下的田野,都是一派葱绿。每年夏天,每套院子,除了院坝里横着的竹竿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衣物,以及铺晒在地板上黄澄澄的苞谷、簸箕里白花花的洋芋粉,就数房檐上那些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酱钵或瓦坛子最惹人眼了。为了不把酱钵搬来搬去的,且免遭鸡鸭入侵,家家户户都干脆搭把梯子,把酱钵放到屋后房檐上去。这样就形成了一道别具特色的风景,煞是壮观。

       当然,腌制一坛豆瓣酱的流程并非如此简单,除了时间长,其他方面,如用狗椒子熬椒叶水就是一件麻烦事。因为狗椒子树生长在山野,不需要的时候,可经常在田间地头或山林中遇见,但正是需要它时,却一时又记不起哪里有,只能提着一把柴刀漫山遍野地找。找着了,还不敢贸然下手——因为它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而且与周围树枝、藤条攀扯牵连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刺扎,或者遭受一种躲在树叶背后叫“霍腊子”的虫子的袭击。狗椒子刺扎伤后恶痒恶痛,而霍腊子浑身毒芒,一旦触及人体皮肤,就会像毒蜂蛰一样,让人感到钻心的疼痛,被蜇处立马长出红色斑块来,好长时间都消不了。

       每年夏天,酿制豆瓣酱时,我们家到山野去寻找狗椒子的人就是我。我家人口多,经济又很拮据,一般来说,夏天都不穿鞋的,或者根本就没有鞋穿。往往这个时候,我们的院坝里正晒着片浆子(洗干净的破碎布片,用浆糊一层层地粘成一块块完整的布片)和旧鞋帮,是母亲和大姐为我们做懒帮子鞋(就是布鞋鞋底穿坏了而鞋帮还可以用的,就把鞋帮割下来洗干净重新换一双鞋底的布鞋)过冬而准备的材料。所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山坡上,我都是光着一双脚丫。因此,我曾先后两次遭狗椒子刺扎伤过脚——掉在地上的狗椒子枯枝或干刺,被陈年落叶掩藏,肉眼很难发现,很多时候我都虚火去狗椒子树下,就是现在,还心有余悸。

       一大家人的吃喝用度,关于一日三餐不断顿和餐桌上的“长治久安”问题,我母亲在精打细算中特别看重豆瓣酱。因为,一大坛子豆瓣酱全家人可以吃一整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到八十年代初,我读高中时,每次归宿假后,带到学校去的一茶盅豆瓣酱,要吃一个月,刚好到下一个归宿假。吃惯了母亲做的豆瓣酱,再吃别人做的始终觉得味道不香。而但凡尝过我们家豆瓣酱的亲戚和乡邻,无不夸奖母亲做的豆瓣酱好吃。所以,在夏天准备做豆瓣酱时,大家都上门来请教母亲。母亲在给豆瓣酱配料时,特别强调要用狗椒子熬制的椒叶水。

       这些都是我在少年时所经历过的。现在想,那天我一说出“狗椒子”时,大家一起发声做出反应,说明都对狗椒子的印象深刻,或多或少跟我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不知道他们由此想到了啥,是自己的童年生活,是母亲的厨艺和辛勤劳作,还是那段漫长的乡村岁月?而我在当时的饭桌上,这些都想过,现在却单纯地在想着狗椒子这个植物。

      狗椒子,又称野花椒,属于芸香科灌木或小乔木,枝干散生基部宽而扁的锐刺,小叶对生,开淡黄绿色花,结红褐色颗粒状果。其作用,除了取其麻味和香味制作食物外,还有温中行气、逐寒、止痛、杀虫等药用功效,并可以作表皮麻醉剂。

      在我们老家常见的狗椒子,其树形和果实都显得干瘦,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丑陋。

     虽然狗椒子有那么多的作用,其麻味和香味也胜过花椒,但在乡下,除了酿制豆瓣酱时用到它,一般很少有人将其当药用,更不会将其视为一种宝贝。只有母亲,曾经我们在自家的柴山砍柴时,我准备将一棵酒杯粗的狗椒子树砍了当柴烧,被她制止了。我对母亲说,它既长不高大又不好看,还很凶巴巴的样子,我小时候都遭它的刺锥过好几回了。可母亲对我说,不管是树木还是人,不能光看长得好不好看,主要看有没有作用。是啊,对狗椒子的认知,我居然不及只念过几天私塾的母亲。

      但它被称为狗椒子,一个“狗”字就决定了它的身份之贱和地位之卑,却又包含了凶狠和难以驯服的野性。因了这个,过去不少村人将其砍伐,用作禁止外人进入自家菜园或私密空间的障碍物。我们村北李二瘸子的一棵雪梨树,梨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像往年一样,准备去偷尝一两个时,却发现树下用狗椒子树枝建起的防御工事在等候着我们。将树干围了一米多高的狗椒树枝,像喜鹊筑巢一样垒砌而成的环形墙体,那些锐利的刺,在阳光下却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狗日的二瘸子好歹毒呀!”毛二嘴上骂了一句后,我们只能望而却步,铩羽而归了。

       尽管如此,狗椒子树在被人忽视或憎恨的自生自灭中,甚至时常都会被人随意砍去,但来年它又会从根部发芽长出新枝来,并且,它不像人工种植的花椒树会遭受虫蛀,其生命力要比想象的还要顽强。你爱也罢,恨也罢,或者爱恨两难,狗椒子树就那个样。它喜欢生长在什么地方就长在什么地方,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无需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就像卖花椒和买花椒的那两个麻子,他们明明知道将花椒的“麻”用“我”来代替,听起来是为了避讳“麻”字,实则是在自我解嘲。其用意,是以此来堵住别人想要嘲笑自己的嘴,将被动转为主动。这无疑是一种生存的智慧。

        其实,生活中像那两个麻子一样的人并不常见,但像狗椒子一样的人却无处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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