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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惊涛丨在比较视野下——雍也《从诗经出发》的三个学理维度

2024-09-27 16:05:30 稿件来源:本站原创 编辑:易陟校对:高艳责任编辑:黎琦审核:张瑞灵

对《诗经》的研究,中外学者已取得了丰硕的成就,相关的研究文献近年来更是屡见叠出,其中当然不乏新的创获。但即便如此,《诗经》研究的视野、角度和细处考辨,也还有很多待发之覆。作家雍也继《回望诗经》(2021年6月,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之后,深研细磨,纵横比较,再一次推出了《从诗经出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4月)这部《诗经》研究的开创性力作。

和《回望诗经》的体例不一样,《从诗经出发》显然有雍也系统性的理论建构。具体到笔法,如果说前者更注重文化随笔的漫谈与杂说,那么后者则更具有思想者广博的比较视野和深湛的哲学思考,尤其是毕其功于一役的问题意识,颇值一说。单就后者突出的比较视野而言,即是其在《诗经》诸多研究文献中具有突出辨识性和援引价值的创获所在。仅就我的观察而言,其综合调度的比较哲学、比较神学和比较美学三个维度,将《诗经》研究置于更深广的时空关系之中,不失为借经典向海外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有益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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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经出发》,雍也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4年4月)

比较哲学:天命观的问题意识

尽管东西方的哲学比较早就已经形成,但作为学术概念的“比较哲学”迟至1923年才由法国哲学家马松·马尔色提出。随后,严复、胡适、梁漱溟开始从不同侧面对中西哲学进行比较研究,这大约是中国比较哲学研究的创始阶段。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关于比较哲学的定义才真正成为共识,即采用比较方法研究不同文化系统或不同时期的哲学,并使之系统化、理论化。

雍也在《从诗经出发》中用力最勤、体虑精深的一篇,即全书第一篇:《天命观》。此篇系于该书的上篇,总名之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然指向中西之间《诗经》研究璀璨若锦的喻意。“天命观”问题的发现和提出,是我认为雍也这部作品里最显理论功力的代表和集大成。从方法论上看,显然是借助于传统文学的入口,而用了比较哲学的解法,最后达成问题的初步解决。当然,《诗经》中的“天命观”,并非雍也的首次发现和提出,但他在综合了罗新慧、褚斌杰、章必功等前人的诸多研究成果基础上,从比较哲学的维度,和西哲的天命观进行比较的努力和形成的结论,确乎在《诗经》研究的维度上,大大前进了一步。

不要小看这一步。问题意识的形成,要经过无数次理论的冲撞和洗涮才能有微小的发现;而更难的还在于结论的形成,既要超越一般性的个人浅见和落入窠臼的无味重提,更要避免落入故作惊人之论、实质是狂人诳语或者呓语的不学陷阱。仅就天命观的比较哲学研究和结论而言,雍也的理论掘进虽然和大家圣手相比尚有距离,但以民科学者所掌握的文献以及最终结论的深湛而言,《天命观》一篇几乎可以说是《从诗经出发》这部著作在理论上确立的孤高之作。

剖析其问题意识的形成和结论的形成,我大约可以梳理其比较哲学形成的心路,也可以说是理路:

一是《诗经》篇目的连类。雅颂诸篇中的政治属性,历来容易被普通读者忽略。但雍也却敏感地注意到这些篇目中的表述,“像散落在草丛里熠熠生辉的花朵,带着周人赋予的特别的气息。”将这些篇目连类,他发现了周人天命观的三重意涵。

二是对近世以来中国哲学家对周人天命观的幽光烛见进行了列举。梁漱溟、冯友兰、牟宗三,他们几乎就是在西方比较哲学概念提出的同时,对《诗经》中雅颂诸篇中的东方哲学“天命观”进行了深入的探析。这是雍也为最终驾驭比较哲学这个手段,为他的结论服务的理论关键和理论基础。

三是由此及彼、由内而外的理论推演。当《诗经》天命观的来源和形成愈益清晰,其意义的探求已然完成,比较哲学视野下的东西方天命观比较及其结论的形成,就是水到渠成之势。“西方也有天命一说。”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句,其实是比较哲学在本篇中最为动人的一次桥接。基于此,柏拉图、希罗多德等西哲的哲学思想被拿来作为《诗经》天命观的阐释和比较对象,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比较哲学必然要指向哲学思想的异同之处。“中西两种天命观有一个共同点:人都受命于天,为其主宰。”但更多的还在于差异。所谓差异,或许也可以理解为雍也比较哲学的结论:“西方天命观较之中国天命观,宿命论色彩重得多,而中国天命观中人的主观能动性强得多。”此外,“二者建立的情感基础不同”“追求路径也不同”,这些不同,虽然属于典型的“拿来主义”,但谁又能否认,雍也在比较哲学视野下,“发现”的价值呢?

比较神学:咒语何以产生魔力?

在盘古至神农的漫长纪年里,中国和西方一样,都处于神话时代。东西方要在很多年之后,才会知道同一神话时期,彼此经历了什么。大约在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时代,希伯来则流传着上帝创造世界、人类及万物的神话。在中国神话的地皇氏时期,埃及人在北非尼罗河三角洲建立埃及王朝,建都孟菲斯,并有文字,使用太阳历。这一比较视野,虽然放在比较历史的范畴下,但因为东西同处神话时期,也因此可以归结于比较神学范畴。

相较于比较哲学的成熟,比较神学在学术上还显“稚嫩”,或者说“年轻”,也因此显出其特别的朝气。雍也在《从诗经出发》里,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从《诗经》中一些比较不为人注意的篇目研究出发,通过爱情、美人等易于公众接受的话题探析,从而带领读者进入到比较神学的“年轻”学术之境,深得通俗引向雅致的学问探求和普及传播之法。

雍也引出的小诗,是《东方之日》。在主流观念里,此诗“刺衰”,写“男女淫奔”,故不宜大众传播。但雍也却在此诗中看到了爱情,或者更直接地说,是爱情咒。在印度《阿达婆吠陀》里,“要你爱我,永不离分”岂不就是《东方之日》里“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的爱情咒语?为此,他引用任乃强先生对“发”本意的阐释,认为不是历史上几成定论的“行也”或“言蹑我而行去也”,而是“猎人捕兽之机栝,践之则机发”,换言之,有“机关”意,这就更有“咒语”意味了。他还引证叶舒宪对南太平洋原始民族民歌,来考证这咒语中近乎巫术的部分。在日本学者白川静看来,“歌谣源于撼动神明,祈祷神灵的语言”,所以,这样的神性咒语,大约脱不开神学的范畴。与之具有同样性质的,还有《何人斯》《巷伯》中的咒语。既然《诗经》中有咒语诗,那么,就存在爱情咒的可能。更进一步,这样的爱情咒,就能在世俗社会里产生感染人和影响人的魔力。

只是稍微遗憾的是,如果印度和日本的咒语诗和《诗经》里的爱情咒语,都指向神秘的东方的话,那么,比较神学的范畴,大概还缺失了美西从神话时代向传说时代过渡时代的咒语诗——它们大概率上应归结于神学范畴。

在另一篇题为《一个绝代佳人引发的“国际风云”》的作品里,雍也用同样基于比较神学的手法,来进行中西比较——当然,鉴于神话学和神学本质的差异,此处用神话学似乎更准确一些。雍也引用《诗经》中的作品,也是一篇不太为大众所熟知的《株林》,其指向可能更接近于半信史时代和信史时代之间的神话学。夏姬的故事未保真有,但也不能说全是神话,和《伊利亚特》中的海伦一样,模糊的文字,往往塑造出一个个清晰的美人。夏姬其时,华西民族正处于自由无羁、天性无束的童年时期。两个美人的比较,其实是两种文化的比较,她们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都清晰地指向她们背后的时代、社会和世俗认知。在希腊人看来,无论海伦的行为多么出格,她都是女神一般的存在,“为这样一个妇人长期遭受苦难,无可抱怨。”这与其说是希腊人的傻,不如说是他们对神性人物发自内心的膜拜。《株林》的出现和存在,不仅仅是要照出我们对夏姬的认知,更重要的是,照出我们在神话人物的心理认同上客观存在的文化差异。

这样的比较视野,不仅让枯燥的“解经”妙趣横生,也能帮助我们通过借助《诗经》的阐释,抵向更开阔的文化空间。一言以蔽之,《诗经》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让我们看到自我的过往,也帮助我们看到“他者”的过往。在“自我”和“他者”之间,诗歌怎样作为桥梁,如何帮助我们缩短了历史的时空。

比较美学:战争的大义与悲伤

如同一个圆满的环,《从诗经出发》开篇阐释比较哲学,其终篇则指向比较美学。作为一种美学思潮,比较美学从20世纪初开始确立,并受比较哲学等比较学科的影响而得到发展。雍也将《诗经》中关于战争的篇目拈出,并与《荷马史诗》中的战争进行比较,从而提炼出了中西大异其趣的战争美学,颇具手眼的同时,也从“血与痛”“歌与哭”的主题昭示中,显示了自己具有诗人气质的大义立场和人文关怀。

在雍也看来,《诗经》中对特定战争行为即正义战争的歌颂与认同的篇目,不仅代表统治阶层的价值观,同时也理应受到广大群众阶层的理解和支持。其称颂战争的道德之美、军阵之美、人格之美和情怀之美与人性之美,都是大义或者正义战争的东方美学构成。和《荷马史诗》中的杀人如麻、血流成河的“暴力美学”颇为不同。在雍也看来,“化悲痛为悲哀,化悲痛为悲壮,这正是《诗经》与荷马史诗呈现出来最大的美学之异。”

在指出中西战争美学的不同之后,雍也对《诗经》中这些关于战争的篇目的阐释,以及随后进行的美学比较,显然还需要指向一个更具体和深刻的思辨维度。在这部以学理性见长的著作里,我每每为雍也跳出逻辑严密的论证和推演,而发出基于比较视野下的哲思和提示而拍案——比较美学作为一种方法,终极的价值,正是这样超越一般性解经的哲思和提示——尽管它偏于强烈的个人旨趣,但我能想象,这样的个人旨趣,会引发相当多的共鸣:

“《诗经》与《荷马史诗》都有尚武精神,都有英雄歌颂,都有战争带来的伤痛,又有显著不同。我们的尚武是保家卫国型的,他们的尚武是进攻侵略型的;我们的英雄是道德正义型的,他们的英雄是武力搏杀型的;我们的伤痛因战争而起,因而反对战争;他们的伤痛因战争而止,因而拥抱战争……从战争观而言,一言以蔽之:我们爱和平,我们爱家乡;他们爱战争,他们爱远方。这里面蕴含着中西方战争文化的根本不同,甚至于是人与人、族与族、国与国相处之道的根本不同。这种根源性深层次不同,并未因时代发展、历史演进而消失,反而在后世之冲突一再显现,对此我们不得不察。”

这大约就是借助于比较美学让我们提升对《诗经》文本认知的最好的阐释。

当然,本书中的学理性维度,或许还不仅限于比较哲学、比较神学和比较美学三者,尚可发掘的,还有比较诗学、比较史学等细分学科。这样的比较视角,避免我们囿于一孔之见。随着新技术手段的运用,未来《诗经》的研究一定还有更大的掘进空间。《从诗经出发》不是第一个在比较视野下进行学理性阐释的文本,但它的比较哲学、比较神学和比较美学尝试,一定会在汪洋巨流一般的《诗经》阐释文献里,发出它独特的时代光芒。杜甫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在这样的比较视野下,《诗经》的研究和传播是可以引入更为广大的文化天地的。雍也借助对《诗经》的阐释,或者说“从诗经出发”的真正命意,是倡导一种宽广的文化胸怀和历史眼光,从而让《诗经》带着我们,到达开放包容、交流互鉴的多元文化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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